从H州回来的这几天,林东白好似变了一个人,原本喜好安静的他一天不落地前来叩响何淼淼的家门。
第一天,他说:“李叔家的果园在摘荔枝,一起去帮忙?”
第二天,他说:“张大爷托我照看一群小鬼,去捕蝉和野炊,一起?”
第三天,他说:“我爸去邻岛进货了,能来帮忙读书人下午茶吗?”
而今天,气温接近38℃,林东白却穿着长衣长裤出现了。他头戴一顶宽帽檐的圆草帽,帽绳绑得很紧,显得乡土味十足,配上林东白偏白的肤色和淡漠的表情,有种说不出的玩味。
“你这是?”何淼淼不禁问道。
林东白看了看何淼淼的及膝连衣裙,说:“换身凉快但能遮挡住全身的衣服吧。”
“嗯?”
“这是‘打阿巴’的规矩。”
“‘打阿巴’?”何淼淼完全不清楚林东白说的是什么。
林东白也不作过多解释,只道去了现场就知道了。待何淼淼换好衣服,林东白将头上的草帽一分为二——原先是两个草帽叠加在一起——将其中一顶扣到了她脑袋上。
两人随即出发,何淼淼没有绑好的草帽被风一吹,挂在脖子飞到背后,就像背了一个可爱的乌龟壳。
***
暮明庙坐落于山腰,远远便传来一阵简洁明快的“哒哒”声,似乎是击打着什么东西,随即又响起了欢快的合唱声,与击打声一唱一和。
走过山门,只见十几名同样穿着长衣长裤、头戴草帽的岛民,在暮明庙的山门与神殿之间的空地排列成一个方阵,整齐划一地在微微湿润的地面上边唱边跳。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根木夯——一种木棍下端连着一小块石墩做成的工具——唱跳的同时,木夯时而轻时而重地敲打着地面。
“这叫‘打阿巴’。”林东白一边介绍,一边领着何淼淼往右侧的回廊走去,那里一片阴凉,已经有一群人坐着了。
“打阿巴”是暮明岛打造地面的独特方式,用一种叫“阿巴土”的泥土和碎石、水混合后铺于地面,两组人交替着以人工反复夯打,不断地干燥、浇水、捶打,一个星期以后,地面会拥有水泥地无法比拟的坚实、平滑,以及独特的光泽。
因为这项工艺耗时耗力,且年轻人纷纷离岛打工,“打阿巴”已经越来越罕见,这一回是为暮明庙做修整才得以一见。
何淼淼听着觉得像“做苦工”,但现场却宛如拄拐杖的踢踏舞一样有趣。
两人找了个空位刚坐下,叶致远不知从哪里突然冒了出来。
“哈哈!余跃那家伙要补课来不了,没想到你俩这柔弱书生反倒过来了!”叶致远咧着嘴蹲在他俩跟前,说,“城里来的,‘打阿巴’看着好玩,可辛苦得很!中暑可就丢人了啊!”
“我……我不会跳呢。”何淼淼连忙摆摆手。
“不难的,”林东白却说,“我们先到旁边练习看看?”
“这个……”
何淼淼面露难色,但终归还是决定试试。
“啧啧啧……”旁观的叶致远不禁摇头晃脑地发出这样的声音。
这剪短的三声“啧”可谓意味深长,充分表达了他对林东白的“兄弟有一手”、“兄弟我懂的”、以及“原来你不是禁欲系而是闷骚男啊”等丰富的感叹。
只不过在林东白冷冽的目光中,叶致远迅速换上了憨厚的“嘿嘿嘿”,识相地吹着口哨望向了别处。
“先是原地来回踏步,紧接着……”
林东白示范起来有模有样,两人边聊边练,不一会就听见“打阿巴”的队伍传来一声响亮的欢呼,回廊处坐着的岛民开始上场进行轮换。
何淼淼打算练习多一会,下一轮再上场。谁知,小船集市的海生叔兴冲冲地跑了过来,喊道:“淼淼也来啦!好啊!好啊!”
大汗淋漓的海生叔显得非常兴奋,他不仅将木夯塞到何淼淼的手里,还将她往场上推,乐不可支地念叨着:“年轻人喜欢传统文化好啊!大胆唱大胆跳!”
热情得让人不容拒绝,而且他的大声吆喝还引来岛民络绎不绝的呼应,退路就这么消失了,何淼淼只能硬着头皮和林东白一起走进队列中。
“哒!哒!哒!”
大家的木夯开始有节奏地击打地面,双脚来回踏步,然后唱起歌来。
“阿里拉乌拉,呀杜拉西啊……”
歌声不仅嘹亮得让何淼淼耳朵发麻,而且这完全无法意会的歌词更是叫她舌头打结,瞬间慌了神,木夯不是打在自己脚上,就是打在林东白身上,所幸没有太用力,否则非淤青不可……
这边何淼淼手忙脚乱,前排的叶致远却是无比悠哉,唱跳的同时还有空回头偷笑。不过,他很快便专心跳自己的了,因为他有预感,再偷看,林东白手中的木夯会直接抡到他的身上……
身处其中,何淼淼渐渐也找到了感觉。
艳阳下,每个人都挥汗如雨地舞动着,闪亮的眼睛和上扬的嘴角洋溢着劳作的喜悦。蓝天白云,绿树红墙,强烈的光照让这里的一切绽放着最绚烂的色彩,旋转的瞬间,何淼淼看见身旁笑得那般耀眼的林东白。
“呜!”
一轮结束,虽然汗流浃背,头发都湿漉漉地黏在脸上甚是狼狈,但又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酣畅。
“淼淼,我可听到你唱的都是‘啦啦啦’!”往回廊走的时候,叶致远挤眉弄眼道,“东白,还要‘多花时间’陪着练习啊……”
“这‘打阿巴’不在于唱什么,而在于放开手脚,心底愉悦。”一位老人家一手拿过何淼淼手中的木夯准备上场,一边将一杯糖盐水递给何淼淼,关切道,“多喝水,别中暑了。”
“啊,谢谢!”何淼淼有些受宠若惊。
“不愧是请假也要来‘打阿巴’的元老级人物!”叶致远龇着一口大白牙,朝老人家伸长了手,索要道,“七叔公,我的糖盐水呢?”
“回廊里一桶一桶装着,自己倒去!”老人家哼道,径直拎着木夯上了场。
“‘打阿巴’在于放开手脚,心底愉悦(余跃),”林东白看着叶致远,说,“难怪你跳得这么好。”
“喂喂喂!你知道得太多了!”叶致远作势要用他壮硕而充满“男人味”的臂膀勒住林东白的脖子,却被林东白一脸嫌弃地避开了。
而何淼淼若有所思地看着卖力舞动的老人家,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他是暮明高中的门卫老爷爷,余跃口中那个不近人情、抓迟到超级严格的七叔公。
***
“你其实……不喜欢这些热闹的场合,对吗?”
“打阿巴”结束,何淼淼与林东白随着人潮慢慢往山下走,考虑再三,何淼淼终究还是开口问道。
“嗯?”
“那个……很抱歉让你担心了!我知道你这几天是为了让我开心起来,才勉强自己一再参加这些热闹的活动,我已经没事了,你不必……”
“不勉强。”林东白将头转向了别处,说,“这几天的安排,想让你开心起来是一方面,另一方面……我想让你看到我在不同状态下的样子。”
何淼淼不由得怔住了,她看不到林东白的表情,一时不知该如何理解这话语背后的含义。
她看着林东白的背影,忽然又想起他的拥抱,想起他温暖的眼神,以及偶尔拨开云日般的耀眼笑容……
“咚咚,咚咚……”
声音那样清晰,她已经分不清这是自己的心跳声,还是耳畔残留的木夯触地的声响……
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保持着距离,走过一段斜坡,又穿越小巷,一直到在何淼淼家门口道别,都没敢再看对方一眼。
而与此同时,七叔公回到家,从陈旧的衣柜里小心翼翼地翻出一个布包,郑重其事地将上面的绳结解开,一角一角地摊开布,里面是一个密封完好的包裹,快递单收件人一栏写着“立秋”二字。
他捧着包裹,敲开了隔壁的房门。
“七叔公,啥事?”叶致远刚脱下湿漉漉的背心准备冲个冷水澡。
“你看看这是不是你工作上的东西?怎么会混在我的杂物里?”
叶致远看清包裹的一瞬间,惊呼道:“这不是我去年丢的件吗?怎么在您这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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